猎女赶山富甲一方

北风卷着雪粒子拍在窗纸上，发出沙沙的响。

林晚秋蜷缩在土炕上，两床湿冷的棉被裹得她像只冻僵的蛹，后颈却还漏着风——泥墙缝隙钻进来的寒气像冰刀，刮得皮肤生疼。

她额头烫得能烙饼，牙齿止不住打颤，每吸一口气，喉咙就像被碎玻璃扎过。

"林医生？

林医生？

"意识模糊间，她听见自己穿白大褂时的声音。

那是在上海仁济医院的急诊室，她举着听诊器，指尖触到患者滚烫的皮肤。

可眨眼间，消毒水的气味变成了呛人的烧柴味，白大褂换成了洗得发白的蓝布衫。

七天前她还在黄浦江畔给病人量血压，如今却被困在长白山林区的泥屋里，烧得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。

"晚秋你脸色不好啊。

"李秀芬的声音突然炸在耳边。

林晚秋混沌的视线里浮现出知青点的土灶房，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端着搪瓷缸递过来，热水腾起的白雾里，她眼角的笑纹却没到眼底。

"我去帮你跟队长说，今天不用出工？

"可转脸她就背过身，跟另两个知青咬耳朵："上海来的大小姐就是娇气，装病偷懒罢了——咱们当年在黑龙江，零下西十度还得挑水呢！

""没药！

"卫生所的土墙上糊着泛黄的《人民日报》，王瘸子拄着拐杖坐在炕沿，一只脚吊在棉鞋外，露出发黑的脚趾甲。

林晚秋攥着皱巴巴的请假条，说自己喉咙肿得咽不下饭，他却把药箱锁得咔嗒响："知青都这样，吃不得苦就想躲清闲。

我这药是给社员留的，金贵着呢！

""挺一挺就过去了。

"赵德柱的黄军大衣扫过门框，他站在知青点门口，手里的烟卷明灭。

林晚秋扶着墙追出来，额角的汗把碎发黏在脸上。

"我真的病了，能不能..."话没说完就被打断，"谁不是这么来的？

当年我在朝鲜战场，零下西十度啃冻土豆，不也挺过来了？

"烟蒂被他踩进雪堆，"明早出工，别让我看见你偷懒。

""吱呀——"破门被撞开的声响惊得林晚秋一颤。

孙桂兰拎着破煤油灯走进来，灯芯结着黑灰，火光在她脸上晃出阴影。

西十来岁的女人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袄，见她缩成一团的模样，皱着鼻子哼了声："哎哟，这烧得跟火炭似的？

可别死在我屋里，晦气！

"林晚秋张了张嘴，喉咙里像塞着块烧红的炭，只发出沙哑的"嘶"声。

孙桂兰走到炕边，用脚尖踢了踢她露在被外的脚踝："下月房租三块五，粮票也该交了。

"她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，"我可记着呢，你上回说发了补贴就给——没钱就搬走，我这房子不养闲人！

"那张纸"啪"地拍在炕桌上，林晚秋勉强看清上面歪歪扭扭的数字。

她想伸手去够，胳膊却重得像灌了铅，手指刚碰到纸角，孙桂兰己经转身往外走。

"明儿个我来收钱，要是还拿不出..."门"砰"地摔上，寒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，扑灭了桌上的煤油灯。

黑暗里，林晚秋的眼泪顺着鬓角滑进耳朵。

原来在这个地方，连病得快死了都要被催租。

她咬着牙想坐起来，可刚撑到半躺，眼前就炸开金星，后背的冷汗浸透了粗布衬衫。

迷迷糊糊间，她想起自己带来的帆布包——最底下那层有个铁盒，里面装着从上海带来的阿司匹林。

"药...药..."她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，手指无意识地往炕沿下伸。

墙角那只帆布包在黑暗里投出模糊的影子，像块救命的浮木。

可还没碰到包带，一阵剧烈的咳嗽就攫住了她，整个人重重摔回炕上，额头撞在冰凉的炕沿上。

意识最后消散前，林晚秋听见雪粒打在窗纸上的声音，像极了上海弄堂里的雨声。

那时她坐在医院宿舍的窗下，翻着《病理学图谱》，怎么也想不到，有朝一日"活着"会变成这么艰难的事。

林晚秋的手指终于触到了帆布包的粗麻边缘。

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将包拽到炕上，冻得发僵的指甲抠开搭扣，里面的搪瓷缸、旧毛巾、半块硬邦邦的高粱饼子骨碌碌滚出来。

最底下那个墨绿色铁盒——她记得清清楚楚，离沪前母亲往里面塞了二十片阿司匹林，用蜡纸层层裹着。

铁盒盖子"咔嗒"弹开的瞬间，她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
空的。

玻璃药瓶滚落在她掌心，瓶底沾着零星药粉，在雪光里泛着惨白色。

林晚秋盯着那点粉末，喉咙里突然发出破碎的呜咽。

是李秀芬？

那天她来借热水，说自己也头疼；还是孙桂兰？

上次打扫屋子时她盯着这包看了老半天。

可此刻追究这些有什么用？

她把药瓶凑到鼻尖，试图用最后一丝药力的气息安慰自己，却只闻到铁锈味。

帆布包最内层滑出张照片，边角卷着毛边。

那是去年春节拍的全家福：父亲穿着洗得发白的医生制服，母亲别着医院发的红绸花，她穿着仁济医院的白大褂站在中间，胸前的工牌"林晚秋"三个字还闪着光。

照片背面是母亲的字迹："晚秋，医者仁心，亦要惜己。

"泪水砸在照片上，把母亲的字晕成模糊的蓝。

林晚秋用冻得通红的手背抹了把脸，指甲掐进掌心的肉里。

不能死，她对着照片里的自己说，不能让爸妈知道他们的女儿冻死在东北的雪地里，连具全尸都留不下。

她咬着牙掀开棉被，双腿刚触到地面就像踩在冰碴上，膝盖一软几乎栽倒。

扶着炕沿慢慢站起来，眼前金星乱冒，额头的热度烧得太阳穴突突跳。

墙角的铝盆里结着薄冰，她捧起一把雪按在脸上，刺骨的冷意让她打了个激灵——或许去大队部找赵德柱？

就算他再凶，总不能眼睁睁看知青冻死。

门闩结着冰，她拽了三次才拉开。

风雪"呼"地灌进来，裹着雪粒子打在脸上，像无数小刀子在割。

林晚秋踉跄着跨出院门，棉鞋立刻陷进半尺深的雪里，裤脚被冰碴子划破，冷风顺着伤口往骨头里钻。

知青点的方向有几点昏黄灯光，可在她眼里却像隔了十万八千里。

走了没五步，腿肚子就开始打颤，每挪一步都要扶着篱笆墙喘气。

突然脚下一滑，整个人重重摔在雪堆里，下巴磕在冻硬的土块上，血腥味在嘴里炸开。

"救......"她张了张嘴，风雪立刻灌进喉咙，咳嗽得肺都要咳出来。

手撑在雪地上想爬起来，却发现指尖己经没了知觉——雪地里印着几个暗红的血印子，是指甲缝里渗出来的血，很快就被雪盖住了。

意识开始模糊。

她看见母亲在给病人扎针，父亲举着听诊器对她笑；看见仁济医院的走廊，白大褂们像蝴蝶似的飞；看见黄浦江的轮渡，汽笛声响得人心慌。

可这些画面都在往后退，往后退，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在脑子里转：不能死在这里，不能让爸妈的照片变成遗照，不能让李秀芬说"我就知道她吃不得苦"。

"呜——"一声低哑的呜咽撞进混沌的意识。

林晚秋费力抬起头，风雪中一个灰黑色的影子正朝她奔来。

那是条大狗，脊背像铁铸的般平首，皮毛上结着冰碴，鼻尖凑到她脸上时带着温热的湿气。

"铁......背？

"她认出这是村里最凶的猎狗，主人是那个总在山林里转悠的江屿。

铁背的尾巴夹在两腿间，用脑袋拱她的手，喉咙里发出急切的呜呜声。

林晚秋想摸摸它，可手指刚碰到它耳朵，眼前就黑了下去。

最后一秒的清醒里，她听见铁背的爪子在雪地上划出刺啦刺啦的响，接着是渐行渐远的奔跑声。

风雪呼啸着掠过耳际，恍惚间她觉得有双温暖的手托住了自己，可再睁眼时，只剩漫天飞雪在眼前翻涌，像极了上海医院窗外飘着的消毒棉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