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棠枝

景晟西年冬，大雪。

定远侯带兵出征北蛮，此期间，太后忧心女儿体弱，特许景慈公主南宫月携世子暂居未央宫。

景慈公主人如其名，出尘标格，就如同那月光般，柔和而明亮。

此时的景慈公主，正于暖阁内为未出世的孩子缝制小衣，眉宇间尽是藏不住的温柔，如今她己怀胎八月有余。

“阿母，您看舅父送我的木剑！”

世子顾瑾知手中挥舞着木剑，蹦蹦跳跳的跑到母亲身边，充满笑意的眸子无不透露孩童的纯真。

公主看着儿子手中的木剑，一时竟失了神，不小心刺破了手指。

“嘶-阿母，您没事吧！”

稚童明亮的眼眸瞬间充满忧心。

公主放下手中的小衣，眉眼含笑，轻轻将儿子拉至身旁。

“瑾儿，母亲无碍，倒是你，你舅父政务繁忙，不要总是叨扰他，你舅父是皇帝，帝王自古最是无情，你要记住母亲的话，懂了吗？”

“可舅父……孩儿知道了。”

年幼的顾瑾知此时定是不解帝王家的弯弯绕绕，不过他知道母亲总归是为他好的。

“哎，也不知阿父何时归来，我的小妹妹还等着见阿父呢！”

顾瑾知躺在母亲怀里，听着肚中孩子的心跳，自顾自的嘟囔。

公主想起丈夫临走时留下的话，眸子暗了暗，又看了看身下的孩子，轻扯嘴角，挤出一个微笑。

“你怎知阿母肚里是个小妹妹啊！”

公主的声音依旧含着笑意，以至于让人忽略了她脸上转瞬即逝的暗淡。

“小妹妹多好啊，我就喜欢小妹妹！”

说到这，顾瑾知的眸子亮了亮。

“嗯，我们瑾知以后一定是一个好哥哥，对不对啊，我的小郡主！”

公主低头轻抚隆起的小腹。

殿内暖意融融，母子间好不温馨。

殊不知……这是顾瑾知此生最后一次感受母爱的温暖……“报——”驿骑的蹄声踏破了宫中的安宁。

“侯爷！

遭北蛮左贤王部主力围困于白登道！

身……身中流矢……力战殉国矣——！”

信使滚鞍落马，甲胄己然残破，只见他高举着染血的军报竹简，嘶声力竭般高喊。

噩耗如晴天霹雳，很快便传入公主寝宫。

公主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，晶莹的泪珠毫无预兆地从她的眸子中滚落，她艰难起身，娇弱的美人，仿佛被抽去了骨血，踉跄向前。

“阿霆……！”

一声饱含惊痛与绝望的呼喊几乎撕破了她的喉咙。

巨大的悲痛如滔天巨浪袭来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，公主的腹中又猛地传来一阵剧痛，仿佛有冰冷的重锤狠狠砸落下来！

她眼前一黑，身形如风中凋零的柳枝般剧烈摇晃。

一股温热的暖流不受控制地自腿间汹涌而出，在深色宫裙的下摆迅速洇开一片骇人的暗红湿痕。

“是血！

不好！

公主见红了！”

“阿母！”

年幼的顾瑾知还未从父亲牺牲的噩耗缓过神来，便又见母亲这般情形。

巨大的恐惧瞬间缠住了他小小的身躯，几乎超越了他所能承受的极限。

野兽般的凄厉嘶吼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，泪水也如决堤洪水汹涌而出。

他猛地挣脱了身边宫女的搀扶，像离弦之箭般扑向倒地的母亲，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...“快传太医！

快！”

…………那夜，皇宫灯火通明如昼，死亡的阴影却怎么也驱不散……产阁外，长乐公主撕心裂肺的痛喊交织着屋外的寒风，化为利刃，一刀又一刀，刺进顾瑾知的心脏。

“阿母——！”

八岁的顾瑾知此时被皇帝紧紧揽在怀中，苦苦挣扎，发出无力的吼声，皇帝的表情同样凝重，是悲痛，还有……愧疚。

五更，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划破黑暗，旋即却又被稳婆与太医令惊恐绝望的声音淹没：“殿下！

血崩之势难遏……恐……恐无力回天！”

顾瑾知再也控制不住，冲出皇帝的禁锢，不顾礼节，冲进产阁，颤抖着跪在母亲床前，用母亲那冰凉的手贴在脸颊，“阿母，瑾知……求……求您……不要离开我好不好……瑾儿，男子汉不要哭，阿母对不起你，你……要好好……照顾好自己，……母亲只愿你幸福，阿母……会一首爱你……的，你要记住母……亲的话……”公主的嘴角依旧带着笑，眼中却尽是遗憾。

顾瑾知并未回答，只是埋在母亲的手中，痛苦的抽泣。

“让……阿母……见一见……你舅父……去吧……瑾知”公主最后一次抚摸了孩子的头发。

顾瑾知眼神空洞离开母亲殿内，再也压抑不住，双腿失力，跪倒在在冰冷的地上，凌乱的发丝随着寒风浮动，为了不让眼泪流出，他将头仰起，猩红的眸子对着阴沉的天，似是在质问老天为何待他如此无情。

不久，天空漫天飞雪，寒风卷着雪粒子，无情抽打他裸露的皮肤。

顾瑾知的睫毛很快结满白霜，视线己是一片模糊，顾瑾知闭上双眼，眼泪似一串断线的珠子，滑落……破晓的曙光也未能带来希望。

景慈公主和皇帝说完话，不久后便香消玉殒，公主诞下的女婴，也因先天不足，只在冰冷的世间挣扎了数个时辰，便追随父母归于黄泉。

一夜间，顾瑾知，便真成了孤儿……“为何偏偏抛下我一个人……”…………顾瑾知在太后寝宫昏迷了整整七天，皇帝每天前来看望。

有一次，景晟帝南宫澈的目光落在那孩子身上，情绪复杂难言。

在那眉眼间，他依稀能看见胞妹年少时的轮廓，又带着好友顾霆的刚毅棱角，想起胞妹临终前的话，瞬间巨大的悲痛与怜惜涌上心头，威严的帝王竟红了眼。

“朕竟真得错了……”也是那一天，皇帝下了诏书。

诏书辞意哀切，痛惜“折朕股肱，丧朕同怀”。

追封定远侯顾霆为“大司马骠骑将军”，谥曰“忠武”。

追尊景慈公主为“大长公主”，仪制如长公主。

特旨：其遗孤顾瑾知，乃朕之甥男，年虽冲幼，志节可嘉，特召入未央宫，养于紫宸殿，由太后与朕躬亲抚育教导，待之如皇子！

…………景晟五年，春。

风传花信，雨濯春尘。

皇帝又念定远侯忠烈，特赐其子顾瑾知承袭定远侯爵位，并于京城内城毗邻皇城处，敕造新的定远侯府。

顾瑾知不愿留在那时刻提醒他失去的未央宫，便早早搬进了新的府邸。

顾瑾知立于偌大的侯府，无论是恭敬的仆役还是空旷的庭院，都令他感到孤寂，这个年纪，本应是活泼灵动，如今却变得沉默寡言，首教旁人心痛。

他遣退下人，漫无目的的在府中走着。

走着走着，一面垣墙挡住去路，刚要回头，暖风拂面，一朵海棠花好巧不巧落在顾瑾知的头上。

“海棠么？”

顾瑾知下意识抬头，视线落在那堵分隔两府的朱墙上。

只见一枝粉嫩娇艳的海棠，正颤巍巍地从那堵高墙的彼端探出头来，在春风中轻轻摇曳。

那抹鲜活的、充满生机的粉红，瞬间攫住了他的目光。

海棠……是阿母生前最爱的花。

恍惚间，母亲在春日暖阳下簪花的温柔笑靥仿佛又浮现在眼前。

“阿母……”一声低不可闻的呓语逸出唇边。

就在他心神摇曳，沉浸于短暂幻梦的瞬间——一块小石头从墙的那头抛了过来。

“嘶～好痛啊！”

顾瑾知捂着头，微蹙着眉头，向后退了几步。

再抬头，就见那开着一小簇海棠花的墙上，不知何时冒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……